墨白
我曾經(jīng)的時光可以一分為二:1998年以前的42年,我是在家鄉(xiāng)潁河岸邊度過的;1998年至今,我移居到了黃河邊。潁河與黃河,這兩條相隔兩百公里的河流,在中國古代,曾先后由鴻溝與賈魯河兩條人工運河溝通。
一
在每年不同季節(jié)的不同周末,我曾多次到過黃河,南岸或北岸,有時陪朋友,有時和家人。從花園口沿黃河大堤西至滎陽境內(nèi)的古柏渡:廣闊的黃河灘地和邙山,廣武鎮(zhèn)桃花峪三皇山上的黃河中下游分界處、邙山上的霸王城遺址等等。站在霸王城遺址上看黃河,腳下黃土丘陵間的谷地,就是當年魏惠王開鑿的曾經(jīng)波濤洶涌的鴻溝。
公元前364年4月,迫于秦、齊東西兩側(cè)的威脅,魏惠王決定從今山西夏縣西北的安邑遷都大梁,這是開封歷史上的第一次建都。因此,《孟子》一書中又稱魏惠王為梁惠王。公元前360年,魏惠王西自滎陽以下引黃河水向東流經(jīng)中牟,把圃田澤改造成了方圓三百里的巨大湖泊,然后鑿溝修渠,從圃田澤引水到大梁。此后的20多年間,魏惠王命人向南繼續(xù)開鑿,水流經(jīng)通許、太康,在我的家鄉(xiāng)淮陽東南入潁水,史稱鴻溝,是中國最早人工運河。由于鴻溝,大梁的四周水道暢達,魏國的船只可以直接駛?cè)腠n、楚、衛(wèi)、齊、魯、宋等國,交織構成了黃淮之間的水運交通網(wǎng),促進了文化交流和貿(mào)易往來,使大梁城一躍成為經(jīng)濟發(fā)達、富甲中原的商業(yè)都市。
隨后的秦朝充分利用了鴻溝水系,把在南方征集的大批糧食運往北方,并在黃河分流處的廣武興建規(guī)模龐大的敖倉,在鴻溝沿途的陳留、陳縣(今淮陽)等地設轉(zhuǎn)運站。公元前209年7月,陳勝、吳廣在大澤鄉(xiāng)揭竿起義?!蛾惿媸兰摇防镌唬骸瓣悇僬撸柍侨艘?,字涉。吳廣者,陽夏人也,字叔?!鼻貢r的陽城,就是現(xiàn)在的河南商水,而陽夏,就是現(xiàn)在的河南太康。陳涉與吳叔率領眾兄弟回到了家鄉(xiāng)陳縣。從那里乘船沿鴻溝往南可入潁水,再逆潁水往西可至陽城,而沿鴻溝往北可至陽夏,均六十里。我的這兩位陳郡鄉(xiāng)黨之所以定都陳縣,或許就是為乘船回家方便。這年9月,項羽隨項梁在會稽、劉邦在沛縣分別響應陳勝、吳廣;秦二世二年(公元前208年)6月陳勝被殺,項梁擁立楚懷王之孫熊心為王。在楚懷王面前與項羽誓盟結(jié)拜的劉邦,在公元前205年平定三秦后,東出滎陽與項羽以鴻溝為界對峙四年,最終以“鴻溝而西者為漢,鴻溝而東者為楚”中分天下。
西漢時,鴻溝更名為狼湯渠。漢高祖十一年(公元前196年),劉邦封子友為淮陽王。這年農(nóng)歷十月,淮南王英布謀反,年逾花甲的劉邦親自率兵從長安出發(fā)征討。大軍至滎陽后乘船沿狼湯渠經(jīng)浚儀(今開封)、淮陽至潁水入淮水過壽縣的九江郡至淮南,英布受到致命打擊后倉皇出逃。劉邦取得勝利后歸途迂道故鄉(xiāng)沛縣豐邑中陽里,請父老縱情飲酒,并挑選百余名青少年唱歌助興,酒酣耳熱之際,高祖即席賦詩,唱道:“大風起兮云飛揚,威加海內(nèi)兮歸故鄉(xiāng),安得猛士兮守四方!”曰《大風歌》。
到了東漢,鴻溝以浚儀為點,往西至黃河名分鴻溝水、汴水兩段;三國曹魏、西晉時則稱渠水;浚儀往南經(jīng)陳國(今淮陽)入潁水段仍稱狼湯渠,三國魏時則稱蒗蕩渠,音同字不同;到了南北朝,黃河至陳留段仍稱蒗蕩渠,而陳留往南經(jīng)陳州(今淮陽)入潁水段,在譚其驤主編的《中國歷史地圖集》里,始稱蔡水。
太和六年(232年)2月,41歲的曹植改封陳郡為思王,11月在憂郁中病逝。曹植死后,遵照遺愿由陳縣沿鴻溝送往曾經(jīng)為王的山東東阿魚山安葬,只在陳縣城南三里鴻溝東岸立一衣冠冢?!妒勒f新語》說魏文帝妒忌曹植的才學,命其在七步之內(nèi)作出一首詩,曹植在不到七步之內(nèi)便吟出“煮豆持作羹,漉菽以為汁。萁在釜下燃,豆在釜中泣。本自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?”曰《七步詩》。我曾以《七步詩》為名作過一部中篇小說,而我大哥孫方友,則歷時30年創(chuàng)作出了總量為756篇的新筆記小說《陳州筆記》。
二
隋文帝楊堅在開皇四年(584年)命宇文愷率眾自大興城西北引渭水,略循漢代漕渠故道而東至潼關入黃河,名廣通渠。隋煬帝楊廣受其父影響,在大業(yè)元年(604年)7月就著手開鑿大運河,前后用了六年時間,以會稽、洛陽、涿郡為三點,以通濟渠、永濟渠和南始余杭北至涿郡長達五千多里的運河為邊,構成一個巨大的三角形,將海河、黃河、淮河、長江、錢塘江五大水系連接起來。大運河充分利用了春秋時吳國開鑿的邗溝,戰(zhàn)國時魏惠王開鑿的鴻溝,三國魏時曹操、鄧艾開鑿的白溝、平虜渠、廣漕渠、睢陽渠,連接了黃河文明、淮河文明與長江文明,是中國古代治水經(jīng)驗的結(jié)晶與成果的巔峰。
在這個宏大的水系圖中,無論從規(guī)模、長度或從地理位置,通濟渠這個邊在整個大運河系統(tǒng)中都占有重要地位。當年,隋煬帝南巡的船隊從東都(今洛陽)浩浩蕩蕩沿著洛水入河水往東,由板渚(今滎陽汜水鎮(zhèn)東北)入通濟渠,經(jīng)浚儀一路東南,過陳留、雍丘、宋城、夏丘、宿州、靈璧在盱眙北入淮水;然后沿淮水往東北經(jīng)淮安往南入京杭大運河,過高郵、江都入長江,是黃河、淮河、長江流域的交通大動脈,特別是對南糧北運意義重大。隋煬帝在洛陽周圍建有大型糧倉:洛口倉、回洛倉、河陽倉、含嘉倉等。我曾寫過一部以隋唐更替為時代背景的電影劇本《醋神》,地點就是以洛口倉為中心的洛水與河水沿岸,這些倉城都儲有大量糧食,而其中一部分就是經(jīng)通濟渠從江淮一帶運來的。
隋大業(yè)九年(613年),李密隨楊玄感起兵失敗后乘船沿蒗蕩渠入蔡水逃到淮陽郡隱姓埋名,招收徒弟講學。隋大業(yè)十三年(617年),悶悶不樂的李密寫了一首《淮陽感懷》,尾有“一朝時運會,千古傳名謚。寄言世上雄,虛生真可愧”句,有人覺得可疑,就報告了太守趙佗,趙佗派兵捉拿。李密連夜乘船往南經(jīng)蔡口鎮(zhèn)入潁水,逃脫后入瓦崗寨,廢殺翟讓,成為瓦崗軍首領。在隋朝以后的唐、北宋時期,通濟渠的航運地位顯著,大批商船經(jīng)過通濟渠鄭州段所處的滎澤一帶,成為全國水陸的交通中樞。
唐時的通濟渠更名為汴水,到了北宋,又更名汴河。而蔡水,從隋至唐、五代十國、北宋、金年間一直沿用下來,漕運也十分發(fā)達。宋天圣七年(1029年)7月范仲淹知陳州,宋嘉祐七年(1062年)沈括任宛丘(今淮陽)縣令,均是乘船從開封出發(fā),沿蔡水至陳州赴任。宋熙寧四年(1071年)深秋,陳州知府張安道辟舉蘇轍為教授。蘇軾通判杭州,乘船出都沿蔡水過陳州停留。等離別時,子由隨船送至蔡口鎮(zhèn)入潁水,蘇軾后沿潁水入淮河赴杭州任職。蘇軾在陳州期間有詩作《出都來陳所乘船上有題小詩八首和之》《潁州初別子由二首》等近三十首,其中有“潁水非漢水,亦作蒲萄綠”“征帆掛西風,別淚滴清潁”詩句。宋元祐六年(1091年),任杭州知府的蘇軾被召回朝時,仍沿淮水入潁水逆行,途經(jīng)蔡口鎮(zhèn)前往陳州小住。
南宋建炎二年(1128年),南宋為阻遏金兵,東京守將杜充在滑州人為決開黃河堤防,洶涌的河水肆意南侵,由泗水、汴水、渦水或由潁水入淮,最終于金明昌五年(1194年),在現(xiàn)在的清江口奪淮入黃海。在河水的沖擊下,大量泥沙涌入河湖,土地大面積鹽堿化、沙化,通濟渠的漕運地位逐步減弱,再加上每年缺少清淤治理,運河河床逐漸淤塞斷流。到了元代,通濟渠被湮塞。明清時期,朝廷再修大運河,將河道直接取直,由北京直通杭紹,不再繞道洛陽。就此,通濟渠成為了歷史。
2014年6月,通濟渠鄭州段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(chǎn)名錄后,我曾騎單車從鄭州市惠濟區(qū)索須河匯入賈魯河處的祥云寺村,往西沿索須河到豐碩橋,走過全長15公里的通濟渠遺址索須河段;還騎單車走過惠濟橋村附近4公里的汴河遺址。每次往返經(jīng)過通濟渠遺址紀念碑時,我都會停下來,步行從橋上走過,用心去撫摸那已逝的時光。
由于金代黃河奪淮入海,通濟渠在開封被攔腰截斷,從此改道借蔡水往南過宛丘入潁水。到了元代,因黃河再次改道往南,導致蔡河開封至通許段淤塞;明洪武25年(1392年)黃河決陽武(今河南原陽東南),泛陳州等十一州縣,由蔡河至潁水任其泛濫19年,蔡河久不塞治。從此,蔡河(鴻溝)這條古老的運河在地圖上消失。而作為蔡河邊上的漕運碼頭,淮陽也就此畫上了句號,只落了一個圍繞城池至今仍煙波浩渺的龍湖。
元末賈魯治理河道時,將汴河從鄭州改道至中牟往南經(jīng)朱仙鎮(zhèn)入洧水,再經(jīng)扶溝、西華,在如今的周口市入潁水,始稱賈魯河。從此,賈魯河替代了蔡河,成了連接黃河與潁水之間的水道。
三
明代初期,賈魯河曾被更名為沙河(小黃河),到了清代,潁水更名潁河,沙河(小黃河)又更名賈魯河。明清時期,賈魯河可行船上經(jīng)朱仙鎮(zhèn)抵達中牟、鄭州,下入潁河經(jīng)周口入淮河。清道光二十一年(1841年),黃河漫溢,兩岸淤沙,航運漸止。而中斷黃河與淮河水的溝通,則始于1938年的花園口事件。1947年,黃河回歸故道后,下游自邙山以東逐漸成為地上懸河,賈魯河也自成體系一路往南,使緊靠黃河的鄭州終于成為了徹頭徹尾的淮河流域。至此,賈魯河漕運終于廢棄,我家鄉(xiāng)的河運,也就只有潁河了。
潁河發(fā)源于中岳嵩山,流經(jīng)周口、阜陽,在安徽潁上沫河口注入淮河。但潁河不同黃河,作為淮河的最大支流,從古至今河道都相對穩(wěn)定,是淮河流域重要的排澇與航運水道。發(fā)源于伏牛山脈的沙河是潁河的最大支流,在周口注入潁河。曹魏代漢遷都洛陽后,又以許昌、譙、鄴、長安為陪都,為便利交通,陸續(xù)改造舊水道,開鑿新運河。魏文帝曹丕在黃初年間開鑿溝通汝水、潁水的討虜渠,就是現(xiàn)今漯河至周口的沙河。
據(jù)《明史》載,明成祖永樂六年(1408年),納戶部郁新奏言開辟淮、潁、沙三河漕運;明憲宗成化年間,因賈魯河、沙河與潁水三川交匯,周家口水運西通襄陽、南陽,東連江淮,北至朱仙鎮(zhèn),商品經(jīng)濟迅猛發(fā)展。當時,新疆與內(nèi)蒙古的騾馬、廣東與廣西的紙?zhí)?、湖南與湖北的竹木、天津的食鹽與六安的茶麻,連同省內(nèi)淮陽的黃花菜、杞縣與太康的棉花、新鄭的大棗、豫西的煤炭,以及當?shù)禺a(chǎn)的皮毛、糧油等等,均薈萃周口行銷各地。延至明神宗萬歷年間,潁水沿線埠口碼頭逐漸增多:新站、水寨、槐店,蘇、皖、浙一帶的百雜貨由淮入潁,運抵此地銷售,或裝船外運,周家口已成為淮河流域物資集散地,與朱仙鎮(zhèn)一起被稱為河南“四大名鎮(zhèn)”。
到了清代康熙、雍正、乾隆年間,周家口船只通江達海,航運達到鼎盛時期。1840年初,曾國藩再次赴京趕考,《曾國藩家書》首篇的《道光二十年庚子歲二月初九·致父母書》中云:“正月初二日開車,初七日至周家口,即換大車,十二日至河南省城。”不光航運,當時的周家口也是南北陸地交通要道。到了清末民初,又因平漢鐵路建成通車,使漯河成為沙河上游的重要碼頭,至此,航運如虎添翼,潁河上白帆點點,已經(jīng)成為北方內(nèi)陸舉足輕重的黃金航道。
四
1961年,我父親在鎮(zhèn)里任財貿(mào)書記,受命到漯河為縣里采購生活用煤。幾只或十幾只國營貨船被汽輪拖著,長長的一溜在潁河上來往。父親采購的煤炭從上游的漯河裝船運到我們鎮(zhèn)子東邊煤建公司的碼頭上。我二伯父是鎮(zhèn)上搬運工會的工人,他們幾十號人常年在鎮(zhèn)西的糧食倉庫、鹽業(yè)倉庫碼頭和鎮(zhèn)東的土產(chǎn)倉庫碼頭上忙活。
我時常跟著大哥到潁河邊看來往的商船,渴望著從船上看到父親的身影。有時我們會到碼頭邊看工人裝卸:糧食、煤炭或土產(chǎn),有時是從上游漂來的長長的木排或竹排。有時會在勞動的人群中看到我二伯父。由于常年勞作,伯父到了晚年靜脈曲張,他的腿肚上爬滿了青色的“蚯蚓”。有時也會看到抬著裝滿蔬菜大筐的船工從街道里走過,他們嘴里歌著“哎喲哎喲”的號子,十分勞累的樣子可就是不停下來,一路往東拐向碼頭不見了。有時也會到鎮(zhèn)中的渡口看從渡船上上下的行人,等待著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的父親。父親常常會在距我們鎮(zhèn)西40里的周口,或者更遠的漯河給我們帶連環(huán)畫回來。父親從漯河采購的煤炭一船一船地運到我們鎮(zhèn)子的碼頭上,然后再通過陸路送往北邊40里的淮陽城。
成年之后,我仔細研究過這條刻在我腦海里的潁河。2001年的秋天,我從周口出發(fā)一路往東,獨自走了一次潁河:潁河鎮(zhèn)、水寨、槐店、紙店、界首、銳鎮(zhèn)、太和、行流、阜陽、口孜、江口、潁上、賽澗,從沫口入淮河后仍沒有停歇,壽縣、淮南、蚌埠,一直到運河的邊上,那是我多年的心結(jié)。在我后來的每一篇小說里,幾乎都能搜索到“潁河”兩個字來。
1969年以前,從周口至界首段全長90公里,60噸以上的木帆船和拖船隊常年通航。但到了1970年,因農(nóng)業(yè)生產(chǎn)需要建成的沈丘閘與周口閘未修船閘,潁河航道被截斷。數(shù)以萬計的船民棄水登岸,大量的河南籍船舶流落他鄉(xiāng)。后來,我寫過一部電視劇《船家現(xiàn)代情仇錄》,就是以失去河流的船民生活為背景。
1987年11月沈丘船閘開工,2005年底,周口港開港,潁河周口以下恢復航運。2011年底,阜陽船閘重建完成,漯河至安徽省界的172公里航道全線貫通,豐水期航道水深達3.5米,500~2000噸級的船舶從周口港出發(fā),途經(jīng)鄭埠口、沈丘、耿樓、阜陽閘、潁上閘、蚌埠、高良澗七座船閘,經(jīng)潁河入淮河,從洪澤湖入京杭大運河。
現(xiàn)在,從鄭州東乘高鐵只需一個小時,就能到達淮陽南。出了站往南500米就是潁河,就是我童年記憶里的煤建公司碼頭?,F(xiàn)在的潁河鎮(zhèn)碼頭被稱為港口,碼頭上常常停泊著十幾艘來自皖地的千噸貨船。從這里沿著潁河往西不到5公里,就是周口港的物流園區(qū)?,F(xiàn)在的周口港是河南省唯一的全國主要港口,已經(jīng)開通了至淮安、太倉、連云港、大豐、上海五條國內(nèi)集裝箱航線和至洛杉磯長灘港國際集裝箱航線,直達沿海各港口及世界各地。
每次乘高鐵回家,我都會先到潁河邊坐下來,看著黑色、深藍色或者湖藍色的船舶從河道里漫漫駛過,船舶劃開的波浪從遠至近一波一波地擊打著我腳下的堤岸。我知道,那些航行的船舶從不著急,順著河道漫漫前行,在將來不久的日子,抵達目的地。②8