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彥章
廢鷹是一只魚鷹,叫黑子,13歲了,處于從壯年到晚年的過渡階段。
魚鷹最大可以活到20多歲,捕魚年限一般是15年。
26歲的青年漁民苑其祥愛憐地看著這個老伙計,就像看自己蹣跚學(xué)步的小兒子。每次打魚回來,他都不忘留下最好的沙潁河野生魚喂它,比如船釘(一種四棱錐型、獨刺、非常好吃的小魚)、紅眼螞螂(紅眼、紅尾尖、體如鳡魚的中小型魚類,肉質(zhì)鮮美)、小黑魚(“火頭”的幼體),這些是沙潁河里肉質(zhì)最美、口味最佳的本地魚種(前兩種已不見蹤跡二十多年,現(xiàn)在偶爾可以見到)。
當(dāng)然,苑其祥最常喂它的是鯉魚拐子、巴掌大的鯽魚,也有鯰魚,這都是黑子喜歡吃的。魚鷹一天一頓飯,一頓吃一二斤魚。一斤左右的魚,囫圇吞下,連眼都不眨。
從太爺爺那一輩兒就放鷹,苑其祥一出生看到的就是魚鷹和魚,后來當(dāng)兵8年,轉(zhuǎn)業(yè)后立即干起了家傳老本行。
在改革開放前很長一段時間,農(nóng)村那個窮啊、難啊,過來人都知道。魚鷹捕魚收入比一般人家的“母雞銀行”強得多。當(dāng)時,誰家有幾只“黑毛彎鉤”(指魚鷹),說媒的準(zhǔn)找上門!
過了九月九,魚都閉了口。
天冷水清。每年農(nóng)歷九月后,沙潁河水越來越清,清得能看到底。
靠水吃水。沙潁河,是淡水魚的天堂,魚,是孩子的學(xué)費、家里的麩子面、看病的救命錢,是漁民一家的指望??!
沙潁河魚鷹捕魚主要集中在冬春季節(jié),這時候天冷水寒,魚類游動不靈活。時節(jié)一到,“魚把頭”傳話,定于某月某日集中開捕。之后幾日,漯河、平頂山的漁民會先后來到周口,一時間,以緊鄰沙潁河的許灣鄉(xiāng)小苑莊為中心,鷹船和魚鷹能在河里排一二十里地,就像打仗前千軍萬馬的集結(jié),壯觀極了!
為啥以小苑莊為中心呢?
許灣鄉(xiāng)小苑莊東距新站鎮(zhèn)碼頭18里地,是全淮陽唯一一個主要以魚鷹捕魚為業(yè)的自然村。全村100來戶,幾乎家家養(yǎng)鷹、戶戶駛船,男女老少,沒有不會駕船、使網(wǎng)、鳧水的。家里的男人上船捕魚,女人孩子跟船收魚賣魚,沙潁河、賈魯河、流沙河、七里河,附近的大小河流,常年都有小苑莊漁民的鷹船;在周口鎮(zhèn)、商水小集、沈丘槐店、項城老城,小苑莊人放鷹賣魚的名氣很大。
那年月,沙潁河也就五六十米寬(約相當(dāng)于現(xiàn)在的一半),小伙子從河北岸扔磚頭,勁兒大的可以扔到河南沿兒。
“那時沒有車,挑船全靠兩肩,就是從平頂山過來,也是提前兩三天起五更打黃昏步行而來。一只鷹船加上魚鷹和漁網(wǎng),六七十斤重。這還是干網(wǎng)(當(dāng)時都是麻線網(wǎng),沒有絞絲網(wǎng)),濕網(wǎng)就更重了?!痹菲湎檎f。
這樣的集中冬捕,年年不斷。
魚鷹群捕魚,是沿河逐段進(jìn)行的,或向上游,或向下走,干一歇兒,歇一陣兒,漁民叫“撒帳子”(擬音)。
比如,從周口老橋到新站鎮(zhèn),40里的河段分成段,一段一段往下走。每一段集中捕魚,幾里地的水面布滿鷹船和魚鷹。河面黑壓壓的,上百條鷹船梭子般漂飛,數(shù)百只魚鷹在水中出沒,船幫相碰,竹篙碰擊,“嗨——嗨——(上聲)”“啾啾——啾啾——”緩急不定的喚鷹號子此起彼伏,滿河筒子都是船和鷹,岸上人山人海,觀者如墻,隨船進(jìn)退,叫好不迭……
不到一個時辰,成筐成籮亂蹦亂跳的鮮魚挑上岸,圍觀的群眾和魚販子,立即爭先恐后挑選購買。
捕魚大約持續(xù)兩個月,從周口鎮(zhèn)到項城、沈丘沙潁河段,浩浩蕩蕩的冬捕就像過年,熱鬧了沙潁河兩岸無數(shù)群眾,帶動繁榮了兩岸市場,開干店的、賣吃食的,一時間熱鬧非凡。
苑其祥家的黑子,作為小苑莊魚鷹中的頭鷹,每年都能單獨或與魚鷹團(tuán)隊一起,叼出每條十多斤甚至二十多斤的鯉魚、草魚、青魚……
黑子一只鷹能頂一群!
人以鷹貴,老苑家因為黑子成為“頭船”,在漁民班子中地位頗高!
黑子是苑家的命根子??!
黑子特別聰明,再大的魚,碰到了它,沒有不倒霉的。
每每碰見兇猛體大的魚類,黑子時緩時急,與魚保持可控的距離,之后突然發(fā)力,猛沖到大魚前頭,趁大魚張口呼吸的剎那,猛地將自己鋼鐵一樣彎曲鋒利的鷹鉤嘴,刺穿大魚口吻的薄弱處,之后牽著大魚走。這時候,魚再大,因為怕痛,也只有乖乖地跟著。
緊跟在黑子后的主人,會箭一樣駕船沖過去,用超大的網(wǎng)兜,連鷹帶魚一起撈上船,把大魚塞進(jìn)船艙,賞給黑子一條小魚,再抓住脖子丟到水里。
黑子洋洋自得,昂著脖子笑傲鷹群!
苑其祥說:“黑子還有一絕,碰到三五斤甚至七八斤重的鯉魚、草魚等,用它那張開后幾乎可達(dá)180度的大嘴,猛地卡住魚的兩只眼睛,兇猛且冷酷,讓到嘴的獵物絲毫不能動彈。”
黑子這些招數(shù),比那些以叼魚鰓為能事的魚鷹高明多了,更把那些對著魚身子胡亂下口朝尾巴胸鰭亂啄的嫩鷹甩出一條街,理所應(yīng)當(dāng)成為頭鷹!
就因為“武藝”高強、技高一籌,黑子曾被沙潁河沿岸數(shù)百公里眾多鷹戶高價求買,現(xiàn)金500元(在上世紀(jì)七八十年代,500元錢可不是小數(shù)目啊)!
苑其祥卻斷然拒絕:“說破天,也不賣!”
黑子還有更亮眼的絕技——在沙潁河中捉鱉。
你見過或者聽說過魚鷹捉鱉嗎?
處于青壯年的黑子,眼睛特別亮,在水下明察秋毫。
冬季的老鱉把整個身子藏在堅硬的泥沙地中,偶爾會伸出豆大的鼻吻呼吸,因此極難發(fā)現(xiàn)。黑子有第六感,憑感覺在老鱉藏身的水域兜轉(zhuǎn)。同伴心有靈犀,會自覺加入圍捕。經(jīng)過反復(fù)水下掃描,黑子確定了老鱉的藏身處,將鷹嘴插入泥土,從鱉蓋裙邊下口,把老鱉揪出掀翻,與同伴一起把老鱉抬到水面。有時候用力過猛,老鱉的裙邊會被鷹鉤嘴穿透。
在魚鷹中,會叼老鱉的并不多,因為老鱉也會進(jìn)攻,咬住了死不松口,魚鷹在水底會被悶死。
任誰也沒想到,本領(lǐng)高強的黑子卻在一次戰(zhàn)斗中被廢了“武功”。
苑其祥回憶說,那次慘劇發(fā)生在一次與大黑魚的決斗中。
黑魚俗名“火頭”,全身蒼黑并有點狀白色斑點,是淡水魚中著名的掠食性魚種,性情兇猛,以食魚、青蛙等活體水生動物為主,大的黑魚會攻擊鴨子與洗澡的小孩兒。
對魚鷹來說,黑魚是非常難以捕捉的魚類,一是黑魚為底層魚,常在深水區(qū)活動覓食,二是黑魚身體渾圓,力量巨大,魚鷹很難下口,三是黑魚本身具有攻擊性,特別是有類似鱷魚“死亡翻滾”的本領(lǐng),與對手在水下拼命翻滾纏斗,連續(xù)扭轉(zhuǎn),置對手于死地。
因此,一般情況下,三五斤以上的黑魚就不易對付,更何況十斤上下的黑魚,在水中簡直就是橫沖直撞的霸王。
但黑子就不信這個邪!
黑子有過多次捕獲三五斤重黑魚的經(jīng)歷,戰(zhàn)術(shù)就是用鋒利的鷹鉤嘴死死卡住黑魚的眼睛。眼睛是魚類的死穴,黑魚也不例外。但黑魚的眼睛小,加上動作快,身體渾圓、孔武,三五斤重的就很難對付了。
那次黑子是在新站鎮(zhèn)西側(cè)王潭窩子里遇到那條十多斤重的黑魚的。窩子有15米深,黑子與對手大戰(zhàn)數(shù)十回合,向黑魚發(fā)起了最后的進(jìn)攻。
黑魚體大力猛。黑子已過盛年,它想創(chuàng)造新的奇跡。在經(jīng)過無數(shù)輪纏斗,消耗對方體力的同時,黑子的體力也消耗大半。黑子幾次試圖用鷹鉤嘴鉗住黑魚的雙眼,但黑魚太大了,且頭部堅硬如鐵,非常滑溜,黑子始終沒有成功。它不敢進(jìn)攻黑魚的嘴巴,因為黑魚長了像鯊魚一樣上下兩排尖銳的鋸齒牙,進(jìn)食時也是張開血盆大口,將食物囫圇吞下。
這與魚鷹進(jìn)食的方式如出一轍。
無奈,水下的黑子只有冒險進(jìn)攻,它突然一口叼住了黑魚的鰓。魚鰓是魚的呼吸器官,有豐富的血管,相對脆弱、敏感。一般草食性魚類只要被叼住魚鰓,就得乖乖就范,但這是一只兇猛的巨型黑魚,水下力大無比,它不甘心就范,就使出自己的絕招——死亡翻滾,利用自己比魚鷹還重的身體,不顧一切地打滾翻轉(zhuǎn),拼命掙扎……
咔嚓——
魚鷹的鐵鉤嘴被孤注一擲的黑魚扭折了!
魚鷹黑子耷拉著鷹鉤嘴,痛苦地浮出了水面。
關(guān)注整個過程的苑其祥驚得目瞪口呆!
他箭一樣駕船沖過去!
見黑子無力地浮出水面,耷拉著斷鉤嘴,主人難過得捶胸頓足。
身旁的鷹戶一個個目瞪口呆。
黑子廢了!
此后的冬春季節(jié),每次大小規(guī)模的捕獵,黑子只有呆呆地留在家里,孤獨成為它唯一的伴侶!
他最后發(fā)揮的作用,是被鷹戶請去為母鷹“壓蛋”,傳遞自己高貴的血統(tǒng)。
“既然殘廢了,還不把它扔了,或者一鍋燉了!魚鷹肉肯定好吃!”有外人這樣勸。
“那不行!玩鷹的沒有吃鷹的!魚鷹就像家人,廢了也不能丟棄!”
斷嘴的魚鷹不影響進(jìn)食,鷹戶都把魚鷹當(dāng)親人。小苑莊有個傳統(tǒng),廢鷹都會養(yǎng)起來,每天填喂,直到它自然死亡。
這樣過了平靜如水毫無生色的三載,黑子走完了自己暗淡的晚年,終年15歲。
苑其祥把黑子埋在了村前沙潁河邊一處林子里,時常去看看老伙計。
沙潁河水日夜東流,逝者如斯……
苑其祥今年75歲,已經(jīng)成了老苑。他的孩子很孝順,可他得了重癥,很難根治。他說:“這些年沙潁河水變清了、變寬了、變深了,很多年不見的魚又回來了,連長江的刀魚,隨著通航都到沙潁河安家了。我每天到河邊轉(zhuǎn)轉(zhuǎn),看看河,看看水,看看野鴨子,比吃啥藥都強!”
……
沙潁河上下620多公里,周口處于中游,境內(nèi)全長162公里。
流傳數(shù)百年的魚鷹捕魚,是沙潁河的魂??!也是多少老船民、鷹戶,以及兩岸群眾的青春記憶與美好的少年之夢?。?/p>
煙波浩渺,鷹船疾飛,魚鷹子彈一樣在水中出沒,河面上的嗷號聲、吆喝聲、喝彩聲,此起彼伏;鮮紅的鯉魚尾巴甩動著,在日光的照射下閃閃發(fā)亮,漁民們的笑聲歡快爽朗……
一次次,病中的老苑在夢中笑醒?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