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記者 劉彥章 徐啟峰/文 劉俊濤/圖
“天青色等煙雨,而我在等你”。一件絕妙陶瓷的制成,要等到合適的天時,更在等懂它的匠人。
沈丘青三彩,始于秦漢,存續(xù)演變于隋唐宋元,興盛于明清,衰微于民國,于今更是一度停產(chǎn),直到遇到胡金貴、胡長征父子接力拯救,它才從沉寂里走出來,煥發(fā)新的光彩。
獨具神韻的青三彩
10月底,霜降時節(jié),麥子已經(jīng)播下,尚未長出地面。沈丘縣卞路口鄉(xiāng)后趙莊村里,村民正在澆地。今年雨水飄忽不定,大田里剛剛排過澇,現(xiàn)在又要抗旱保墑。但是他們堅信,只要用心耕耘,土地里總能長出他們想要的糧食。
這片土地不僅生長莊稼,還孕育出河南省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——沈丘青三彩。
胡家陶坊位于這片坦蕩如砥的麥田中,走入簡陋的作坊,令人目眩神迷。上百件精美的陶器錯落擺放,釉面反射出幽光,近看還有細密的開片紋路,瓶體構(gòu)圖豐富,花鳥、人物線條流暢,質(zhì)樸蒼勁,大工不巧,呈現(xiàn)出淺浮雕的立體感。陶耶?瓷耶?我等外行難以分清。
胡家陶坊“新掌門”胡長征說:“沈丘青三彩是陶胎釉面,介于陶與瓷之間,但本質(zhì)上講還是一種彩陶。”
平原地區(qū)的制陶業(yè)興旺,這是由地理條件決定的。陶器使用一般的黏土即可制坯燒成,瓷器則需要選擇特定的材料,以高嶺土作坯,以多彩釉巖覆色,而這些都是豫東平原所欠缺的材料。
就地取材,古陳州燒出黑如漆、亮如鏡的黑陶,沈丘則制作出以青、赭、白三色為主的青三彩,色彩繽紛。二者看似天差地別,但骨子里都是本地黏土,都成為省級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,譽滿中原。
沈丘制陶歷史悠久,出土有原始社會時期的紅陶、春秋戰(zhàn)國時期的灰陶。秦漢時期,人們已經(jīng)不滿足陶器單一的色調(diào)和相對粗糙的表面,工匠們探索出陶面施釉技術(shù),燒制出綠青釉面的陶器,這便是沈丘青三彩最初的雛形。
隋、唐、宋、元時期,沈丘青三彩博采眾長,形成了穩(wěn)定的工藝流程與藝術(shù)特色。它秉承唐三彩遺風,又吸收了剪紙、木版年畫的藝術(shù)風格,在制陶技藝中自成流派。在胎面制作上,沈丘青三彩要施黑、白兩層化妝土,在刻畫過程中表現(xiàn)出赭、白兩種基本對比色,在最后一次釉燒時,融入瓷器制作的“點彩”技藝,賦予它第三種顏色——青;在刻畫題材上,除以生活中的花、鳥、魚、蟲為創(chuàng)作對象外,還著重吸取了傳統(tǒng)戲曲的藝術(shù)元素。沈丘青三彩,從選土到出窯有20多道工序,制作過程相當復(fù)雜。其主要工藝流程可分九大步:選土、濾土、醒泥、拉坯、修坯、施土、刻畫、素燒、釉燒,方才制出成品。
明清時期,周口漕運航道開辟,千帆競發(fā),經(jīng)濟日趨繁盛,藝術(shù)特色鮮明的沈丘青三彩隨著沙潁河水流向全國各地,名噪一時。
后世周口水運逐漸沒落,更主要的是搪瓷、塑料制品大行其道,它們更實用、更廉價,讓沈丘青三彩難以招架,從業(yè)者逐漸減少,最終完全停產(chǎn)。
胡金貴卻對它念念不忘。他家世代燒陶,是當?shù)孛T望族。戰(zhàn)亂頻仍、運動迭起,胡家屢遭沖擊,偌大家族風流云散,曾經(jīng)的窯爐也被搗毀,歸于塵土。
2009年的寒春,53歲的胡金貴端詳著家傳的幾件青三彩,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——起窯燒陶。
他找到碩果僅存的幾位制陶匠,在縣城租下一個院子,按古法壘起一座“雞窩窯”,開始試燒。一次次失敗,一生積蓄幾乎焚于熊熊爐火,終于燒制出他夢寐以求的青三彩。算起來,他是胡派青三彩第六代傳承人。
艱深繁復(fù)的工藝
2024年10月27日,天氣晴好,胡長征取出一堆醒好的黃膠泥,準備拉坯制陶。
自從父親胡金貴病重,他侍奉床前,已經(jīng)將近一年沒有摸泥。一個多月前父親病逝,他和母親陷入巨大的悲痛、恍惚,直到現(xiàn)在才醒過神來。陸續(xù)有人上門求購青三彩,他意識到,要開始工作了。
選土是第一道工序。一周前,附近一戶人家建房挖地基,胡長征騎著三輪車去收黃膠泥。黃膠泥是制陶主料,豫東平原隨處可見,以前是不要錢的,現(xiàn)在500公斤要花幾百元錢去買。制作青三彩還要用到黑、白兩種化妝土,黑土本地可收購,白土則要從江西采買。至于施釉、點彩所需的石英砂、銅礦粉,也都是從禹州或景德鎮(zhèn)采購的。平原無山無礦,這些材料,只能外采。
選土之后是濾土,把膠泥中的雜質(zhì),主要是砂礓、粉土排除掉。
接下來是醒泥,把膠泥放到大缸里浸泡成泥糊,然后撈出攤到塑料布上用腳踩實,再放到大缸里,用塑料布悶捂,每天淋一些水,避免干硬。
拉坯之前還有一道工序。膠泥取出來,用力搓揉,一是為了讓泥更有韌性,二是擠出泥中氣泡,避免在燒制過程中出現(xiàn)炸瓶。在胡長征的反復(fù)搓揉下,膠泥變得油光水滑。
拉坯機接上電源,勻速轉(zhuǎn)動。胡長征把一塊大約3公斤的膠泥放到上面,為它塑形。拉坯與刻畫兩道工序決定著一件青三彩的藝術(shù)水準,拉坯時要求心正、眼準、手穩(wěn),做到成竹在胸,眼到手到,一氣呵成,妙手成器。胡長征曾經(jīng)到景德鎮(zhèn)向名師學(xué)習,是胡家陶坊最好的拉坯師傅。在胡長征凝神靜氣的操作下,大約六七分鐘,這塊泥巴變成一件高約一尺的精美花瓶。
拉好的瓶坯要擺到通風避光的臺子上晾上一段時間,待濕度合適時,再把它放到拉坯機上,用刮刀把瓶面旋得光滑,把較厚的瓶底旋薄,這個過程是修坯。
修坯之后是施土。先施一層黑土,陰干后再施一層白土,黑白兩層土賦予青三彩兩種基本色——赭和白,因此它們被叫作化妝土。施過土后,瓶坯放于背陰處,自然陰干。
接下來就是刻畫了。在堅硬的泥瓶上作畫絕非易事,首先手勁要大,要有金鉤銀劃之力,但又不能用力過猛,萬一扎破薄薄的泥胎,作品就報廢了。以刀代筆,以泥為紙,還要考慮到瓶面弧度,刻畫這道工序,非技藝嫻熟的專業(yè)畫匠,不能為也。
胡長征取出一個去年做的泥瓶來刻畫,父親已經(jīng)畫了一朵牡丹,還未完工,他要接著畫下去。他執(zhí)刀的手不似拉坯時那般靈動,但很穩(wěn)定?!拔铱坍嫴惶?,能刻簡單的花草,遇到復(fù)雜的人物,還得由畫師來完成?!彼f。制陶一技,繁復(fù)艱深,極少有人全流程精通,他的父親便是那“極少者”之一。
胡長征的母親,一位意態(tài)溫婉、氣質(zhì)出塵的老婦人,在一旁看著,睹物思人,眼圈紅了起來,悄悄背過身去。
她很快又振作了起來,在兒子刻畫的瓶體上,開始剔花。
剔花是將刻畫紋樣以外的白色化妝土剔掉,露出黑色化妝土,使花紋有淺浮雕感,裝飾效果更佳。
剔花是個精細活兒,要心存靜氣,以前丈夫刻畫,她來剔花,夫妻琴瑟和鳴,這道工序,張玉珍一直做得很好。
陶胎圖案已備,接下來就是入窯煅燒。它們將在窯爐里燒制12個小時,溫度控制在830℃左右。因為沒有施釉,這次燒制叫作素燒,出窯的陶器呈赭、白二色,可稱作雙色陶。
宋瓷尚青,沈丘青三彩雖為陶器,也在努力追求那一抹青色。于是便有了最后一道工序——釉燒,在雙色陶上施釉、點彩,再入窯燒制。釉是透明的石英砂,彩是銅礦粉,經(jīng)過燒制就會出現(xiàn)第三種顏色——青。
對于素燒過的陶器來說,第二遍的釉燒是個危險的過程。石英砂、銅礦粉的熔點與本地黃膠泥相差很大,如果溫度控制不好,不是把泥燒化了,就是礦粉沒燒開,覆色失敗。在反復(fù)的實驗中,胡金貴父子選用一種溶劑來降低礦粉的熔點,并找到最合適的燒制溫度——990℃,然后通過精細的溫度調(diào)控,不僅賦予青三彩三主色,還帶來淺灰、淺紅、米黃等繽紛色彩。沈丘青三彩,不只有三彩!
釉燒也是12個小時,開窯是最激動人心的時刻,但也常常伴隨著失敗的苦澀。經(jīng)過無數(shù)次的工藝提升,沈丘青三彩在釉燒出窯后,成品率達到三成左右。一件青三彩,從一捧泥巴變成光彩奪目的釉面彩陶,歷時月余,中途夭折極多,它的誕生,殊為不易。
有人常常拿沈丘青三彩與省內(nèi)出品的禹州鈞瓷相比較,說它不及鈞瓷的“入窯一色,出窯萬彩”。這種比較是不公平的,拋開陶與瓷是兩種器物不說,二者本身的資源稟賦差距極大。鈞瓷用的是高嶺土,禹州有上好的釉料,它像是一個天賦異稟的少年,隨意揮灑,便自成精彩;而沈丘青三彩,則像是平凡質(zhì)樸的農(nóng)家子弟,努力規(guī)劃人生,不斷進化,甚至不惜以身試險,綻放璀璨光華。它更像是普通人勵志的一生,蘊藏著更深的生命哲思。
美哉!沈丘青三彩!
麥田里的守望者
近代,沈丘青三彩有兩大流派,一是追求實用的王派,他們燒制香爐、燭臺、碗盤等實用器物,產(chǎn)品曾大行其道;二是走藝術(shù)路線的胡派,創(chuàng)始人是胡長征的先祖胡太華,胡派走藝術(shù)路線,燒制的梅瓶、將軍罐美輪美奐,多被殷實人家所購買。王派、胡派,一為“下里巴人”,一為“陽春白雪”,各擅勝場。
搪瓷、塑料等新材料的出現(xiàn),成為傳統(tǒng)陶器的終結(jié)者,王派青三彩受到的沖擊尤大,難以為繼,停止生產(chǎn),再無傳人。而走藝術(shù)路線的胡派,雖也舉步維艱,但仍有像胡金貴這樣的匠人堅守著,這項技藝不絕如縷。
在胡金貴的努力下,沈丘青三彩不僅重現(xiàn)光彩,還成為河南省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,他創(chuàng)作的“戲劇人物畫缸”“葫蘆瓶”“梅瓶”等作品多次榮獲河南省民間文藝金鼎獎。
沈丘青三彩的重生之路并非一帆風順,而是充滿艱辛。青三彩只能手工制作,其工藝遠比制陶或制瓷更為繁雜,周期長,產(chǎn)量低,但因知名度較低,賣不上好價錢,近期藝術(shù)市場不景氣,其經(jīng)典瓶型售價更是被壓低到千元左右?;鹬腥∝敚^非易事,胡家陶坊勉力支撐著。數(shù)年前,一位深圳買家以1萬元從胡家陶坊買了一個畫缸,說它值這個錢,令胡金貴深為感動,視他為知己,設(shè)宴招待。席間,老胡連飲三大杯,一向善飲的他竟至酩酊大醉。
為了節(jié)省房租,胡金貴從沈丘縣城搬回卞路口老家祖宅,守望著一方麥田。老胡也算薄有積蓄,如此精打細算,是為了實現(xiàn)心中一個夢想:建設(shè)一個青三彩產(chǎn)業(yè)園,培訓(xùn)人才,提升這項古老藝術(shù)的知名度與影響力,讓它成為沈丘乃至周口的一張文化名片。
老驥伏櫪,志在千里。胡金貴四方奔走游說,終于覓得一處十幾畝的土地,有望審批通過。他把產(chǎn)業(yè)園規(guī)劃圖都制好了,圖中生產(chǎn)區(qū)、展示區(qū)、生活區(qū)、研學(xué)區(qū)……布局井然。
藍圖尚未落實,胡金貴已然病重,臥病近一年,抱憾而終。出師未捷身先死,長使英雄淚滿襟。時也!命也!
胡長征說:“父親一生要強,不斷教導(dǎo)我事在人為。他未完成的事業(yè),我來接過。”胡長征今年33歲,堅毅沉穩(wěn),是沈丘青三彩第七代唯一傳承人。父親健在的時候,他是一個快樂的拉坯匠,時常在作坊里與師傅們嬉笑玩鬧,無拘無束?,F(xiàn)在,他要承擔起一切。
師傅們要召集回來,作坊要重新開工;產(chǎn)業(yè)園還只是一張圖紙,土地報批、資金籌集,還有事無巨細的建設(shè),都在等著他,胡長征感受到了千鈞重負。
關(guān)關(guān)難過關(guān)關(guān)過,前途漫漫亦燦燦。沈丘青三彩,一定要振作起來啊!